苏轼在66岁的人生中,共创作了2700多首诗,300多首词,各种文章4800篇,极其高产,且名篇佳作举不胜举,并都达到了各个领域的顶尖水平,是继李白、杜甫之后成就最大、影响最深远的文学家。他之所以能成为当时的“天下文宗”,不能不说是得益于他的阅读与写作之道。
苏轼勤于读书、善于读书。苏轼天分虽高,却极其勤奋,从小便每天挑灯夜读,倦极才睡,这样的习惯坚持了一生。他曾道:“旧书不厌百回读”“著书不复窥园葵”。苏轼幼时家中极富,曾写诗道:“门前万竿竹,堂上四库书。”他不仅翻来覆去地熟读,还反反复复地抄写。每读一部经典,他都从头抄到尾。苏轼青年时,张方平问苏洵他儿子在看什么书,苏洵答,苏轼正重读《汉书》。张方平也是个天分极高的文学家,素有过目不忘之能,不以为然地说,书哪用得着看两遍?苏洵回到家,告诉了苏轼这件事。苏轼笑道:“老先生大概不知道还有看三遍《汉书》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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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轼名满天下之后,依然勤奋如昔,抄书不止。被贬到黄州时,有一天,州学教授朱载上拜访苏轼,家僮通报后迟迟不见主人出来,半晌才见苏轼匆匆从内室出来,道歉说是因为做每日之功课耽误了。
朱载上好奇地问何为每日之功课,苏轼回答说:“抄《汉书》。”朱载上吃了一惊,说道:“凭先生的天赋,开卷一览定能终身不忘,怎么还要用手抄这种费力的办法呢?”苏轼说:“并非如此。我读《汉书》,到今天为止已经手抄了三遍。最初是一段事抄三个字为题,第二次两个字为题,现在则只用一个字。”朱载上肃然离席,请求说:“不知先生所抄的书稿,能否让我见识见识?”
苏轼命人从内室取来一册,朱载上翻看,不解其意。苏轼说:“足下试举题中一字。”朱载上于是随便找出一个字,苏轼应声背诵数百字,无一字差错。朱载上又任意挑了几个字,都是如此。朱载上惊叹不已,叹服说:“先生真谪仙才也!”后来朱载上回去之后,告诉儿子朱新仲这件事,并感叹道:“东坡先生尚且如此勤奋,你我不过中等才智,岂可不勤奋读书耶!”朱新仲后来又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儿子朱辂,以此教育他。
苏轼被贬到海南儋州之时,苏辙女婿王庠写信向苏轼请教读书之法,苏轼便回了一封信《又答王庠书》,简洁地回答了他的问题:“少年为学者,每一书,皆作数过尽之。书富如入海,百货皆有之。人之精力,不能兼收并取,但得其所欲求者尔。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。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、圣贤作用,但作此意求之,勿生余念。又别作一次,求事迹如实,典章文物之类,亦如之。他皆彷此。此虽愚钝,而他日学成,八面受敌,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。”
苏轼认为求学并无捷径,唯有坚持与积累。人的精力是有限的,而书海茫茫无涯,因此读书必须要有目标,不能兼收尽取。在这里,苏轼提出了“八面受敌”读书法,就是每次读书的时候,只应该集中注意一个问题,将之完整读完,然后再换一个角度,围绕另一个问题,再读一遍。这样读了一遍又一遍,就可以从各个角度进行深入学习。方法虽然看起来有点儿笨,但可以学得极为扎实,学成之后就能全面掌握书中要义,经得住各方面的考验,与那些蜻蜓点水、泛泛而谈的读书人不可同日而语。
和勤于读书一样,苏轼也勤于写作,但他从未把写作当作谋取声名的工具,而是视其为一生中最大的乐趣。他说:“某平生无快意事,惟作文章,意之所到,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,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。”他的写作是为了展现自己的真心,而不是迎合世俗或者获取利益,坎坷的境遇、丰富的经历,无不化作了他笔下充满艺术审美情趣的文学作品。可以说,写作就是他的真正生命,写作治愈了心灵,写作升华了灵魂。
文学向来有“诗教”与“性灵”两大传统,但“诗教”向来为主流,道德教化被认为是文学创作应有之责,所谓“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”。但苏轼却发挥了文学之“性灵”,文学可娱情悦性,涤荡心灵,治愈灵魂,万事万物,只要感动人心,便可进入笔下,也就是“无一事不可入诗”“无一事不可入词”。他的诗歌题材极为广泛,他写天空、海洋、湖泊,也写花草、昆虫、茶酒,几乎没有他不写的。他的文风也多样化,既有汪洋恣肆、自由驰骋之作,也有清丽婉约、空灵超逸之作。
诗词文章已经成为苏轼的灵魂载体,读他的文字,可以看到他自己。即使是写小的题材,苏轼也能以小见大,对其赋予大的意境和格局,引申出深刻的道理来。比如《邵伯梵行寺山茶》:“山茶相对阿谁栽?细雨无人我独来。说似与君君不会,烂红如火雪中开。”那浴雪而开、举重若轻的山茶花,不就是君子铮铮傲骨的象征,不就是苏轼本人风骨的写照?苏轼的审美态度为后人提供了富有启迪意义的审美范式,以他的审美眼光看来,万物有灵且美,皆可成为写作的对象。而他也善于发现美,并将其写入诗文。
苏轼创作力极其旺盛,仿佛时刻都有灵感,信手就能成文。他在《自评文》中说,“吾文如万斛泉源,不择地皆可出,在平地滔滔汩汩,虽一日千里无难。及其与山石曲折,随物赋形,而不可知也。所可知者,常行于所当行,常止于不可不止”,意思是说,我的文章犹如有一万斛水的泉源一样,随处都会涌出来,如同在平地上汩汩滔滔的流水,一天流一千里也不难。等到它遇到山石之物,能随之高低宛转,随着物体的形状而变化。能遇到什么,事前不能知道。所知道的,常常是文思该继续的时候就继续,该停止的时候就停止。这段文论中,苏轼表明了自己一贯强调的“自然”追求,这一追求主要是继承自父亲苏洵。他在《与谢民师推官书》中,也提出了类似看法:“大略如行云流水,初无定质,但常行于所当行,常止于所不可不止,文理自然,姿态横生。”
“自然”之外,苏轼还提倡“平淡”。苏轼在《与二郎侄》的信中说:“凡文字,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,采色绚烂,渐老渐熟,乃造平淡。其实不是平淡,绚烂之极也。”苏轼青年时仰慕李白、韩愈,喜作议论、文风纵横,虽令欧阳修推崇,却为王安石所不喜。但苏轼中年之后,则极力推崇陶渊明与柳宗元淡泊、简古的文风,认为其平淡中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和至美的意境:“所贵乎枯谈者,谓其外枯而中膏,似淡而实美,渊明、子厚之流是也。”在他写给弟弟苏辙的信中,将陶渊明推为诗人中最杰出者,因此他独好陶诗:“吾于诗人,无所甚好,独好渊明之诗。渊明作诗不多,然其诗质而实绮,癯而实腴,自曹、刘、鲍、谢、李、杜诸人,皆莫及也。”
不过苏轼并不赞成年轻人学写作一开始就走这种风格,应该什么年龄就写什么风格的文字,因此他在指导侄子作文时建议可先取他少年时的策论学习:“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,一向只学此样,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,高下抑扬,如龙蛇捉不住,当且学此。”这种“平淡”并非表面的平淡,而是在有过丰富复杂的人生经历、具备千锤百炼而炉火纯青的技艺后的“平淡”,如同冰封之海面,看似平静,然而冰面之下,有汪洋肆意的暗流涌动,是文学创作的至高境界。
(作者:张觅系湖南理工学院文学院教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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