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
那两天下了一场秋雨,天气忽然变得凉飕飕的,短袖衫再也没法穿了。史君、薛斌一伙儿打劫的事仿佛一场瘟疫在班里肆意传播着,每个参与者都像一个得胜的英雄,在私底下不断吹嘘着自己的勇猛神武。
有一次闲聊,孙明辉低声对我说,韩老师已经知道史君他们劫道的事了。我问谁告得密,孙明辉说不知道。我想韩老师肯定气炸了,要让他们每个人叫家长,然后在班里做公开检讨。不料那两天她看上去一切如常,压根儿没在班里提这事儿,这让我十分不解,一度怀疑她是否真的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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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天后孙明辉告诉我,韩老师已经找他们十来个分别谈话了,还把他们劫的东西收上去,晚上找到那个被劫的孩子家,把东西还给人家,还给他父母赔礼道歉。我听了不觉心下一震。
“她怎么找到那孩子家的?”
“他住得又不远,让薛斌跟着,一打听就找到了。听说他家挺穷的,劫这种孩子没意思。”
我望着楼下操场上正在踢球的史君一伙儿,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没有加入他们。如果我一直和他们一块儿踢球,没准儿那天也会跟着去打劫。说心里话,我一直很羡慕那帮踢球的孩子,并曾有意识地向他们靠拢,但最终还是被薛斌排挤出局,一想起这事我就愤恨不已。
那是在一节体育课上,我第一次和这帮孩子搭伙踢球。接到传球之后我奋力突破,与薛斌狭路相逢,一个过人动作将他甩在身后。忽然他从后面拽住我的衣服,质问道:“谁让你踢的?”
我感到又好气又好笑:“我凭什么不能踢?”
薛斌道:“我们不带你玩儿!”
我反唇道:“你说了算吗?这球又不是你的!”
薛斌伸手指着我的鼻子:“行,你等着。”
他转身跑到球主人赵猛跟前说了几句,又快步跑回来,一脸得意地对我说:“赵猛说了,不让你踢。”
我心里不忿,远远地看着赵猛,让他亲口答复我。
赵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你就别踢了,我们人已经够了。”
就这样,我被他们挤出了队伍。其实当时史君也在场,只是我们的关系已不如两年前了,虽然见面还是说说笑笑,但心里早有了隔阂。再说他此时正极力跟薛斌搞好关系,绝不可能为了我而得罪他,因此悄悄躲到一边跟没事人似的。
薛斌是这班里唯一和我势不两立的人。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,我到底哪里得罪这孙子了,他为什么要处处和我作对,一有机会就难为我一下?难道觉得老子好欺负吗?后来又过了很多年,当我回顾这段童年旧账的时候,忽然从尘封的记忆中捋出一点头绪来,不禁令我自己都感到惊讶。
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,我和薛斌也曾有过一段“蜜月期”,那时我们还是二年级的小朋友,都属于老实孩子一类,没事就在一起玩闹。有一次我们几个在操场上“比武”,相互出招打得不亦乐乎。忽然薛斌一拳勾在我的鼻子上,我没感到多疼,但鼻子已经血流如注,脸上身上染红了一片。大家慌作一团,连忙用卫生纸给我堵住鼻孔,但血还是止不住地流。这时上课铃响了。
任课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,见我血葫芦似的走进教室,惊讶地问怎么回事,一块儿打闹的同学向老师汇报:“薛斌把周民的鼻子打破了。”
薛斌吓得脸色煞白,低声辩解道:“不是我……”
我忽然有点来气了,大声说:“就是他!”
这时薛斌哇的一声哭起来。
老师一看场面失控,连忙说道:“别哭了,找你们班主任理论去吧,我们上课。”
我们两个来到韩老师的办公室,薛斌还在哭哭啼啼。韩老师见我们各自惨兮兮的模样,也没细问就让薛斌回去上课了,然后一边用棉球给我止血,一边嘴里嘟囔着:“这孩子怎么这么容易破鼻子……”
其实也不是我的鼻子容易破,而是前两天上课时刚被郑博弄伤了,还没有好利索,那天又被薛斌碰了一下,这才旧伤复发的。看来这事儿也怪不到薛斌头上。不过那天我见老师没有责备他,就把这事安然抛在脑后,没再有认真想过,只是不知不觉间,我们已经玩不到一块去了。
即使到现在,我也不敢确定薛斌对我的敌意是否源于此事,但在回忆和他同班的六年时光里,我实在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他。可那时我们还都是七八岁的孩子,一个童年的误会真能记恨这么多年吗?
也许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。——那天我们三四个孩子一起打闹,现场乱哄哄一片,我并不十分确定是薛斌打的我,直到同学向老师汇报,“薛斌把周民的鼻子打破了”,我才认定是他下的手。所以这事有可能是我们冤枉了他,或者他自认为受了冤枉(那一拳很轻,他根本没意识到击中了我)。
我们设想一下,一个七八岁的孩子,在跟几个伙伴玩闹的时候,忽然发现其中一个流鼻血了,然后有人告老师,说是他打的。他吓坏了,想辩解一下,可那个受伤的伙伴也一口咬定,就是他打的。这可怜的孩子一下子吓懵了,委屈和恐惧的情绪瞬间将他吞噬,终于忍不住在全班同学面前哭起来,就像一个犯了错的懦夫一样。他怎么也不敢相信,那个流鼻血的孩子居然会诬陷自己,而且那人还是自己很要好的朋友。在那一刻,他的世界崩塌了,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人。他暗暗发下毒誓,一定要报复,一定要夺回失去的尊严。于是他开始学着放纵,让自己变得强横无礼,并利用各种金元手段不断结交坏孩子,同时寻找一切机会报复那个曾经诬陷自己的“好朋友”。他在仇恨的苦海里饮鸩止渴、越陷越深,终于一步步走向犯罪的深渊……
我发现我后背的鸡皮疙瘩已经起来了。
既然进不来足球队,我只好另寻他处。这时打乒乓球好像已经不时髦了,只有文山还在坚持磨练球技,拉球拉得越来越好,一度被体育老师相中,代表学校参加了镇里的比赛。虽然最后铩羽而归,但他的球技无疑代表着班里的最高水平。然而我对乒乓球的热情早已减退,偶尔打两下也只是为了应付无聊的时光。
可是学校体育室的足球都跟陈年的破烂儿似的,根本没法用,想踢球只能向有球的同学靠拢。当时班里趁足球的只有两个人,一个是赵猛,一个是方诚。赵猛那边看来是不接纳我了,我只能向方诚那边示好。
方诚是个有点特别的人,长得白白净净,却有一把力气,每次上体育课都拎着一个足球,可从来不跟大伙一块儿踢,只和郑博在操场西南角的两棵柳树之间练射门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跟大家玩儿(或者大家不喜欢跟他玩儿),反正我和他说话没有感觉不舒服的地方,甚至有点趣味相投,没聊几句他就邀我一块儿玩球了。从此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近,不久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哥们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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