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早,黛玉问候过贾母,就到王夫人这里来了,正赶上王夫人与凤姐在看一封金陵来的书信。原来金陵城中的薛姨妈的儿子薛蟠倚财仗势,竟然打死了人,现在应天府正审理此案。薛蟠的舅舅王子腾得了消息,所以派人来告诉这边,想要叫他到京城来躲一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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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说雨村,任职到了应天府,刚一上任就有一件人命官司案。有两家争买一个奴婢,各不相让,以至于出了人命。雨村立即传原告来审讯。那原告说:“被打死的是小人的主人。因那天买了一个丫头,不想是人贩子拐来卖的。这人贩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,我家主人说三天后是好日子,再接入门。不想这人贩子又悄悄卖给了薛家,被我们知道了,找他去夺取丫头。无奈薛家原是金陵一霸,倚财仗势,众豪奴将我家主人竟打死了。凶手现已逃走,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。小人告了一年的状,也无人做主。望大老爷拘拿凶犯,为民除害!”雨村听了大怒道:“竟有这样的事!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,哪有拿不来的!”因此发签差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,并要发签海捕文书。正要发签时,只见案边站着的一个门子使眼色,叫他不要发签。雨村觉得奇怪,就停了手,退堂来到密室,只留门子服侍。
这门子忙上来请安,笑问:“老爷一向加官进禄,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?”雨村道:“看着很面熟,只是一时想不起来。”那门子笑道:“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,把出身之地竟忘了,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了吗?”雨村听了,如雷震一惊,才想起往事。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,寺庙着火之后,无处安身,便干脆还俗,在应天府当了门子。雨村忙拉着他的手笑道:“原来是故人。”于是让门子坐下说话。雨村问他刚才为何不让发签,这门子道:“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,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‘护官符’来不成?”雨村忙问:“什么是‘护官符’?我竟不知道。”门子道:“这还了得!连这个都不知,这官怎能当得长远!如今凡是做地方官的,都有一个私单,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、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。假如不知道,一旦触犯了这样的人家,不但官位,只怕连性命也保不成呢!所以被叫做‘护身符’。刚才所说的薛家,老爷怎能惹他呢!”一面说,一面从口袋中取出一件抄写的“护官符”来,递给雨村看,上面都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。雨村细看,只见上面写着:
贾不假,白玉为堂金作马。
阿房宫,三百里,住不下金陵一个史。
东海缺少白玉床,龙王来请金陵王。
丰年好大雪,珍珠如土金如铁。
门子说:“这四家都连着亲戚,一损皆损,一荣皆荣。今天打死人的薛家,就是丰年大雪的‘雪’。”雨村听如此说,便笑问门子道:“照你这样说来,应该怎么了结此案?”门子笑道:“待我细说与老爷听:这个被打死的,是本地一个小乡绅的儿子,名叫冯渊,他自幼父母早亡,又没有兄弟,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。遇见这人贩子卖丫头,他便一眼看上了,要买来作妾,并想三日后过门。谁知这人贩子又偷着卖给了薛家,想卷了两家的银子,再逃亡他省。没想被两家拿住,打了个臭死,谁都不肯要银子,只要领人。薛家公子喝着手下人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,抬回家去三日后死了。薛公子原是定了日子要上京去的,打了冯公子,夺了丫头,他像没事人一样,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。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?”雨村笑道:“我怎么知道。”门子冷笑道:“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!他就是葫芦庙旁边住的甄老爷的小姐,名叫英莲的。”雨村道:“原来就是她!听说五岁时被人拐去了。”门子道:“这英莲小的时候我们就天天哄她玩耍,虽然隔了七八年,然而大概的相貌是没有变的。况且她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是从胎里带来的,所以我是认得的。假如卖给他人还好,这薛公子的外号叫‘呆霸王’,且挥金如土,他将英莲拖去,如今也不知死活。”雨村听了,叹道:“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,绝非偶遇。不要议论他,只是今日这官司,该怎么了断呢?”门子道:“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:老爷明日升堂,只管虚张声势,发签拿人。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,原告要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。小的在暗中调停,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,令族中及地方上共同写一张证明来。薛家有的是钱,老爷断一千也行,五百也行,那冯家也没什么要紧的人,不过为的是钱,见有了这些银子,想来也就无话可说了。老爷认为此计如何?”雨村笑道:“不妥,不妥,等我再斟酌斟酌。”
第二天升堂,雨村便按照门子所说的,徇情枉法,胡乱判了此案。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,也就无话可说了。雨村断了此案,急忙写书信二封,给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,不过说“外甥的事已处理完,不必担心”等话。这主意都是由葫芦庙内的沙弥新门子所出,雨村又怕他对人说出从前贫贱时的事来,因此心中大不乐意,后来到处寻了个不是,将他发配到远处充军去了。
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,也是金陵人氏,本是书香世家。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,寡母可怜只有他一个儿子,所以未免溺爱纵容,以致老大无成。这薛公子学名薛蟠,虽也上过学,不过略识几字,整天只会斗鸡走马,游山玩水。对于生意应酬方面,全然不知,不过是仗着祖父的旧情分,在户部挂个虚名。支领钱粮罢了。他的寡母王氏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,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,是一母所生的姐妹。除薛蟠外,还有一女,比薛蟠小两岁,乳名宝钗,生得肌骨莹润,举止娴雅。他父亲在世时,很喜爱她,便令她读书识字,比她哥哥竟强过十倍。自父亲死后,见哥哥不能体贴母亲,她便多留心家务事,好为母亲分担解劳。
近来,朝廷选聘世家名门之女进宫陪伴公主郡主,薛姨妈因宝钗自幼读书识字,举止稳重,想要她入选,所以全家进京,一则报名待聘,二则探望亲戚。薛蟠听说京城是最为繁华的地方,便想趁此机会去游玩一番。不想偏遇见了人贩子,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,就想买下她来。在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后,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给族中人和几个老家人,便带着母亲和妹妹起身入京去了。人命官司的事,他只视为儿戏,自认为花上几个臭钱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
一路行走,即将到达京城时,忽然听说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,奉旨出都查边去了。薛蟠心中暗喜道:“我正愁进京去又舅舅管辖着,不能任意挥霍,偏如今又升出去了,可知天从人愿。”于是便和母亲商议,想要自己去找地方住,可是薛姨妈却不同意在外面住,薛蟠见拗不过母亲,只得吩咐人马一路奔荣国府来。
听到家人传报薛姨妈合家进京,正在门外下车,王夫人高兴得带着侄女、媳妇连忙去大厅,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。姐妹相见,悲喜交加地聊了一番后,又去拜见贾母,并送上了带来的各种特产。全家人一一拜见过后,就摆上了酒席为他们接风洗尘。薛蟠已拜见过贾政,贾琏又带他拜见了贾赦、贾珍等人。贾政派人对王夫人说:“姨太太年纪也不小了,外甥又年轻不懂事,在外住着恐怕有人惹事。咱们东北角梨香院的十来间房子空闲着,打扫出来,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,大家也亲密些。”薛姨妈正想和姐姐住在一起,所以连忙答应了。
从此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。这梨香院是荣国公晚年时静养的地方,大概十多间房屋,前厅后舍都有。另外有一个门通着大街,薛蟠家人就从这个门出入。在西南有个角门,穿过夹道就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。每天饭后,或者晚间,薛姨妈就过来与贾母闲谈,或者与王夫人聊天。宝钗每天与黛玉、迎春姐妹等一起,看书下棋,或者做些针线,倒也十分快活。而薛蟠刚来时,原本不愿在贾宅居住,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贾宅族中的子侄就已认识了一半,那些纨绔子弟与他今天喝酒,明天观花,甚至聚赌嫖娼,引诱得薛蟠比原来更坏了十倍。况且这梨香院又有街门另开,可以自由出入,因此他也就将移居的念头渐渐打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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